::囈釋:: 時常想起

時常，我想起那畫面：我坐在一平台上，平台或許是自一高樓向外延伸出來，或許是一崖壁的頂端，我不清楚，因為我坐在這平台上，僅能看到這平台的一角，向前望去，是一片遼闊的景象，似乎是燈海一片的都市夜景，似乎是晝夜交融時的黃昏暮色，似乎是一絲霧氣劃過一匹璀璨的星空，又似乎眼前只是一團透不過一束光線，濃得畫不開的晦暗。



我喜歡看電影，隨著電影的劇情和角色而起伏，隨著電影的場景和配樂而悸動；有時，進行到一令我眼淚欲奪眶而出的片段，通常不是因為故事角色安排有讓人鼻酸的遭遇，不是因為最後主角終得善果結局完滿，更不是因為喜劇的爆笑鏡頭讓人捧腹到淚珠子打滾，而是當激昂或是悲壯的配樂，和著遼闊而盛大的場景，一股恢宏的氣勢撲面而來，將我震懾得全身緊繃心跳加速；我想，我追求著一個大的意境。

夜晚，我仰望星空，在蒼黑的夜幕之中，幾顆明星閃爍；初時，欣賞著的，是昂然立於夜色之上的那幾點零星，看著它們不畏懼幽冥的黑暗，執意地散發星光，輕盈地點破沉重的黑夜，接著，熟悉了微弱的光線，在主要的幾點明星之外，小小的星光一一冒出，不經意的一瞥，眼光所到處，便有幾點星星展露它們的身影，細細望著夜空十數分鐘，黑幕上不再是只有一兩個孤獨的星影，而是一片薄白紗綾籠照在黑夜之上，數十、上百、成千……點點星光交織一片，明滅於無涯的天際。

我不得不承認，徐志摩所說的「數大便是美」，成群的白鷺飛過河面的鏡頭，是美，成群的星光閃爍於天際，也是美；也許，大量的東西聚集在一起，從細部來看，只是一團混亂，毫無秩序規律可言，但是，當整體呈現在眼前時，就是一幅令人感動的影像。有時，不得不讚嘆造物的奧妙：微觀看來，一大片雜亂的粒子，建構出了物質，成了巨觀的事物；當我們再把視野放大，看著叢生著的森林，看著簇擁著的浪潮，一株株互不相同的樹木，一朵朵不規律的浪花，交錯層疊之後，就是美。

數大，象徵著一種磅礡的，遼闊的意象，或許，這也是身為一個渺小人類的我所追求的情境。在我時常想起的畫面中，眼前正是這麼一片寬廣的場景，場景的詳細內容是模糊的，也許我剛從城市鬧區脫身，影像就被燈光明亮的大樓群所取代，也許我剛沉溺於無垠的星空，影像便是一片幽靜的夜色，只要這是個讓我難以忘懷的遼闊場面。

時常想起的畫面：無涯的場面之下，我，坐在平台上。哪裡的平台？我想，也許就像一般舊式大樓窗外僅容一人站立的小走道那樣，我坐在上面，沒有任何其他的依靠，我面向著眼前的奇幻光景，也許高處不勝寒，可以看到我的衣角正隨風飄揚著，風襲襲吹來，纏繞在我身邊打轉，我用雙手撐在平台上，支持著我的身體平衡在這搖搖欲墜的方寸之地，我，也許，有一股向前俯進的衝動，想要躍向那不可捉摸的意象。

以前，看著【列子】裡，列禦寇馮虛凌空，御風而行於高山縱谷之間，如此的逍遙行逕著實令人嚮往，可惜列子的此項絕技，需要「眼如耳，耳如鼻，鼻如口」「心凝形釋，骨肉都融，不覺行之所倚，足之所履，隨風東西」「不知風乘我邪？我乘風乎？」，花費近十年的功夫方能習得，想我區區一介草民，也沒此等資質能將此技能發揮自如，還不如想想【莊子】秋水篇中所提到的「風曰：然。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，然而指我則勝我，鰌我亦勝我。」

再快的事物，也比不上雙眼，眼睛看到哪就到哪，雙眼又比不上心，心想到哪就到了哪，縱然身體無法力行遨遊於空間之中，在腦海之中，仍舊可以構築出如此的畫面。就像人們在追逐飛翔夢想的過程中，也塑造出像彼得潘這樣能在天空飛行的英雄。現在，我也在追逐著我心目中那廣闊的景象，我不打算將我自己塑造成英雄，在我的腦海中，英雄沒有任何意義，我要的，只是那份感覺。

坐在窗外的平台，以高傲的勢態，睥睨著腳下的點點燈火，這是一個奇妙的處境：向前，是自己夢寐以求的感覺，但是一不小心，向下而去，卻是個足以致命的深淵。也許，這就是平衡吧，人常常為了追求理想，走在危險邊緣，為了追逐感覺，亦不惜拚上自己的生命。

第一次我發現我時常想起這個畫面的時候，我甚至懷疑在我的潛在意識中，是不是有一種想自殺的衝動，就像電影電視中，想要蹤身而下的人，在死前，總是不捨地看著這最後一眼能看的世界，腦中回憶著過去種種，接著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。當時，我想起這個畫面，必然是帶著悽涼憂傷的心境吧，或許是懷才不遇，或許是感情受挫，我帶著寂寞的心情，想從畫面中一躍而下，道別這和我生命交纏糾葛的萬象。

之後，這個畫面仍不斷出現在我的腦海，我漸漸轉移了我的注意力，我慢慢抬起了頭，我發現了一個我不曾探索過的世界，一個和之前的我糾結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天地，偶爾，我還是會低下頭，望著無底深淵暗自啜泣，但更多時候，我禁不住好奇心的趨使，想要更進一步了解我眼前這能讓我放開心胸的景色，有什麼吸引我的地方。我依然坐著，坐著能放鬆我緊張的身心，況且，在如此壯大的盛景之下，即便站起身來更上一層樓，我想，眼前仍是一片不變的壯闊。

我，立足在一個有形的點上，試著想攫取一絲這無形的空間的微小訊息，也許，我切換一下我的視角，我會發現我是多麼的微不足道，可惜，在這個畫面中，我一直是以第一人稱的視角來觀察這個世界，也許，我仍舊沒發現我的微不足道，我仍想以我的區區之力，抓住這無涯的世界，抓住這一份感覺，抓住這一份悸動，抓住一份我在這裡存在的氣息。我是這個畫面的主角，我如此以為，即使在這個蒼茫的天地之中，我或許不過是個襯托的配角。

時常，我想起這個畫面：我坐在平台上，瞭望著遠方。

──寫於大一